至道本乎心

我之于诗词写作，是自然而然的。
许多年来，因为极少刻意，凡事顺乎天道，所以，即使生活逆折，物质困顿，心也是相对轻松的。从十几岁开始写作、发表作品，每当心上有些微感触，总希望写下来，发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写作，是自我的心灵审视，也是对他人认知的一种期冀。
总之，它属于精神范畴，属于个人，同时寄望社会。我的写散文、诗词，都是如此。
我的诗词创作经历，满打满算不足6年。2003年在一个对联论坛中玩得风生水起，之后似在不知不觉中转向了诗词。对于古旧的东西，常有一种说不出来由的欢喜，大约是因了它们带着陈年的积淀，那气息中藏着无数远去的人和事，若有若无地现出神秘的幻象。尤其是中华的传统文化，无论哪一种，都有涉猎的渴望。故诗词于我，并不陌生。从十几岁至今，已经如醉如痴地背诵了几十年，从《诗经》到古诗十九首，到唐宋诗词，再到王力先生和龙榆生先生的诗词格律，有许多是烂熟于心的。当我有一天捉笔时，才发现“写”的来临确实迟了点。
我爱诗词，大半由于它的含蓄。不可否认的，中华民族的性格中有极大的含蓄因素。在见之于典籍的古诗文中，含蓄，使一些直白的俗事成了风花雪月，也使一些内心的情愫隐晦地记录并流传。诗词让凡俗的心多了柔和，亦更拓宽了想象的空间。由于含蓄，便成隽永。“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李商隐的《无题》被人耳熟能详，可是谁又能道出其内在的真意蕴？古云“诗无达诂”，那么姑且按自己的思路去想象好了。而对于诗人自己，表达了要表达的心境，也就够了。在词中尤爱李煜，喜欢他君主为词的大气象和大气象下的大忧伤。凤阁龙楼、雕栏玉砌都成了国破家亡的意象，他追忆、痛楚，词人内心的敏感与细腻，使得字字如泣，如血。他不说流离的哀愁，月明之夜，独倚楼栏，他只说“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不说寸土无存、自身不保，春意阑珊，夜雨犹寒，他只说“梦里不知身是客”！他不说愧对先宗、无限懊恼，仓皇离开家园，他只说“几曾识干戈”！华美的文字固然可爱，然更动人心弦的，是华美背后不曾说破、却让人隐约感觉到的力量。
这，便是诗词的力量。
有一天，当我觉得内心有一种幽微的情绪在萌生并开始涌动时，当我发现其它的文体都不足以表达这种幽微和朦胧时，我选择了诗词。
既然诗词属于精神范畴，那它首先是一己的。一直认为，作为娱悦的方式，它与麻将并无质的区别。同样是心有所寄，同样是情有所得，那么它们的功能毫无二致。在这个标准下，遑论孰雅孰俗。我想说的是，诗词带给我的快乐。登临山水，每有感而仓促不得成文，短小的文体自然合适。于是在心下酝酿，吟出清东陵暮春时分的“今古终究成代谢，斜阳一地落残花”。与朋友相聚董家口，言谈之欢欲以记之，遂留下“出门犹执手，别处与弹冠”的依依场面。地震带来巨大的冲击和心痛，山遥水阔，所能做的无非是将悲伤和关切化成祝福：天堂此去路途远，为问云中哪片霞？奥运的来临，是大悲之后的大喜，心境复杂到无法言说。惨淡的心空，毕竟有了许多亮色——“今朝试看华夏，恰欢歌不绝，尘寰同望。”光阴过眼，在长长短短的句子中留痕，使之成为我生命中极其重要的片段。
它更深的魅力，依然在于含蓄。爱是因，写是果，而含蓄，就是那因果之间绵延不绝的线索。含蓄有时是羞怯的表情，有时是从容的大气，但它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尤其是对于写作者。有一些情端不能明了，却又不吐不快，最好的方式莫过托于诗词，奇妙的汉字组合，可藏忧含虑，亦可蕴乐追欢。所以，李清照说，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柳永说，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秦观说，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他们的心思，如何能彻底了悟呢？然而，这些句子就是美丽的，美得让人心动，心折，心醉。我深知自己的功力尚远，但那份渴望从未断绝，于是也尝试着让灵魂在并不清晰的状态下呈现。太清晰了，了无余地，不合艺术手法，我也缺乏勇气坦陈、直面和担当，那么正是如此的好。“几番去雁衔书远，一片行云带雨愁”“目断碧云空望眼，依稀人字浑如篆”，千头万绪，太多挂累，只化作简短的字句。若问得到了什么，至少那一刻，心清净了。
我们每个人都无法脱离社会而独处。写了，很少会将它束之高阁自我欣赏，当然，这样的人也许有。但更多的，还是希望被人读到，被人首肯。这总离不开人的“集体欲”本能。前几天读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思想录》，他认为“人类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因为思想，人才能在庞大的社会群体中进行甄别，从而形成各种各样的生存格局。万丈红尘中，我们能够因为情趣而有相识相知，这是何其幸运的事。我写的文字，有人读，并且还能读懂一二，指点一二，这无疑是精神上的巨大满足。三五诗友闲时邀约，酒不在好，话不在多，要的就是那份默契。人生是什么？肯定不是单纯地活着。而要活出乐趣，精神的需要必不可少。我的写作诗词，其实就是在打理自己的心情。在打理中有所释放，有所寄托，有所汲取和获得。
世俗生活，多的是柴米油盐，老人孩子，许多现实的严峻让人轻松不得。张爱玲有句话：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惟其如此，我们更不能背负着蜗牛一样的壳，处处为家。改变不了现实，那就改变内心好了。粗糙的日子，哪怕过出了一分精致，半点快活，也不枉这平凡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