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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袁老六鼻子上架着一副厚厚的老式黑框眼镜,两条镜腿都坏了,干脆就用麻绳绑在不太大的脑袋上。也许那麻绳用的时间久了,看起来有些松垮,所以袁老六看人的时候喜欢把头勾下来,眼睛望上翻着,灰白的眼珠就露了出来,
袁老六鼻子上架着一副厚厚的老式黑框眼镜,两条镜腿都坏了,干脆就用麻绳绑在不太大的脑袋上。也许那麻绳用的时间久了,看起来有些松垮,所以袁老六看人的时候喜欢把头勾下来,眼睛望上翻着,灰白的眼珠就露了出来,目光从镜片的上方空洞地穿越过来,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袁老六四季都是一套灰色的土布西服,白色的衬衣洗得薄了许多,可化纤里的污垢却越积越多,以致成了灰黄色,还时常有股子汗水的馊味道。我只见他穿过这一套行头,无论深冬还是倒春寒,没见他添过别的衣服。
我坐在椅子上,很舒服地靠着,静静地看着袁老六。他在这里坐了一会了,因为我还不知道怎么打发他。早春的煦暖的风从背后的落地窗拂来,把刚才被热茶逼出的微汗吹干了,顿时觉得通体舒泰,每个毛孔都在自由地呼吸。我微闭着眼,懒洋洋地问道:
“袁世和(he)——还是袁世和(hu)?哈哈……”看到这个名字,我就从心里想乐。
“报告!袁世和(he),人称袁老六,隆回人,来自魏源的故乡!”
听见我说话,他突然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仿佛他刚才坐的不是凳子,而是性能极好的弹簧,整个人像虾米一样蹦了起来,把并不挺直的身板努力板直。这个动作把我吓了一大跳,刚还想问他是不是袁世凯的弟兄来着,被他这么一弹,这么一吼,完全没有了兴致,甚至连心情也糟糕了起来。这老头!
“你来做什么的?”我坐直身子,皱着眉头道。眼睛却故意不看他,随手抓了一张纸,装作认真的看了起来。
袁老六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动不动,两手贴在裤缝上,目光笔直地看着我。我心里不禁有些发毛,只好把视线从纸上移过来,问道:
“怎么了,袁世和(hu)?”我故意叫错。
“报告!不是……你可以叫我袁老六。”袁老六满是皱纹的脸舒展开来,居然咧嘴笑着,那形象,我突然就想起山顶洞人。他指着我手里的纸,明显底气不足的道:“那上面写着呐。”
我恍然大悟,原来袁老六这是等我看他的“简历”。我忙摆摆手,说:“坐,坐吧,袁老六。”袁老六哪里肯坐,急忙开口道:“我叫袁世和,人称袁老六,来自魏源的故乡。本人今年72岁,当了5年兵,打过淮海战役,参加过越战。教了37年书。挑过煤,卖过盐……”
“等等,哦,你怎么老是强调魏源?魏源是谁啊?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该享清富了。而且,我们这……地方,不大。”
“领导,领导!你先别这么急。我晓得自己年纪大了,可是你看我这身板,还吃得消!要是在乡下,我还能挑水担柴种地浇菜园子,可是到了城里,我整天窝得就跟当年藏猫儿洞一样。我得活动活动筋骨,你看——”他将袖子卷了起来,做了一个曲臂的动作,我不禁哑然失笑。
我说:“我们老板……”没想到老板这个时候会来,赶紧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比袁老六刚才那个动作还利索。老板走到门外,看看我,又看了看袁老六,叹了口气,道:“让他在这干着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老头一定是老板的亲戚。”我心里想着,既然老板说话了,我一个小小的经理自然没什么话说,这下好了,我不用为难了,就招呼袁老六道:“老袁,随我来吧,去办一下手续。”
袁老六喜不自禁,像虾米一样跟在我后头,嘴里一个劲地说:“领导,我这就算上班了吗?哎呀,我这把年纪都能找着工作,你们老板人真没得说。哎呀,49年在淮海打黄秃子……妈呀,跟那位挺像!”
我心里被他咯吱得不行,差点哈哈大笑起来。我的行政主管就是这么个秃子,而且真是姓黄!我脸上带着海样的笑意给他们介绍:“老黄,这位是新来的同事袁……”我本来想说“新来的同事袁世和”,旁边的袁老六豪不客气地抢过话,“袁老六,来自魏源的故乡。”我有点不满地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把他安排在门卫室一号岗。”老黄用征询的眼光看着我,用手中的铅笔指了指袁老六,表示不解,我只好解释说:“老板有交代。”
“哦,明白,明白。袁老,来,坐这填个表。”老黄立即态度亲热,比自己的亲爹还亲热。我知道这些人,整天捉摸这些事儿,都跟个人精似地!这个老头,八成跟老板有关系,人心隔肚皮,深着呐!


考虑袁老六岁数有点大了,没有给他安排晚班。老黄的工作安排得还算到位,也近人情。袁老六的工作时间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一点,开开门,看看报纸,喝喝茶就行了。可这个袁老六,第一天上班就来了个大早,差不多天刚敞亮就来了。门卫室的老张刚打了会瞌睡,精神有些焉巴,猛然见身边站着个老头,吓得差点连人带凳子滚了下去,他颤抖着手指着袁老六道:“你……你……什么事?”
“我没什么事。”袁老六大咧咧地找个椅子坐下来,不紧不慢地卷着叶子烟,卷好,用舌尖舔一下,把烟卷粘好,勾着头,白眼珠子翻着,道:“袁老六,来自魏源的故乡。”
老张大概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惊道:“你……怎么进来的?这里没你事,快出去,快,出去!”
袁老六不理他,“啪”地打开火机,点烟,浓浓的叶子烟味很呛,咳得老张涨红了脸站了起来,喊道:“你个老东西!这里什么地方你没瞧见?这是红发公司!这不是你家!去,该那儿凉快哪儿去!”老张生气了,他裹了裹大衣,嚷道。
袁老六眼睛眯着,声音不急不缓:“我说同志,别那么大火。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袁老六,魏源的老乡。”
老张被气坏了,反而乐道:“好,好,魏源的老乡,你该见魏源去了,别在这儿呆着,啊?回去抱儿媳妇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啊?”
“你说什么呢?同志,感情你一回家就抱儿媳妇啊?你个驴蛋玩意!”袁老六霍地站了起来,仍然是勾着头,仍然是翻着白眼珠,只是那神态,那气势,生生把老张压了下去。
老张自知失言,连忙摆手道:“别生气别生气,我不是那意思。你看,这地方,真不是你呆的地儿。”
袁老六重新坐下来,一眼瞄见桌子上的棋盘,眼睛凸亮,“你也喜欢这玩意?”
老张一见袁老六的神态,就知道遇上知己了,有些迟疑道:“没别的,就好这一口。这横竖也没什么事做,一个人摆摆龙门阵。怎么,你也爱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