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梅

（一）

离开南京师范附中母校，跟陈老师一直仍有书信来往。那年春节，陈老师来信让我回南京一趟，说是多年没见，很想会会面、叙叙旧。
正月初三，我从宁波赶返南京。走出长途汽车站大门，灰沉的天空竟飘起鹅毛白雪，一种既亲切又陌生的苍凉油然而生。正举目感叹，远远望见一位姑娘向我挥手，裹着大红披肩的她，在熙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注目。她的出现，让我一阵惊喜：晓梅！
“陈老师说你今儿回来，让我来接你。”晓梅闪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多年不见，仍是高中时候的模样，娟秀聪慧的眼神，带着几分羞涩腼腆。
陈老师已放下教鞭，退休在家，住鼓楼区一栋学校分配的平房小单位里。我们来到门前，老师开门相迎。
放下行李，老师要砌茶招待，晓梅忙抢下这活儿。一阵吁寒问暖，都是别后重逢的话题。良久，老师说要到鼓楼买小笼包，顺便打两斤酒，让我坐沙发看报纸杂志，自个出门去了。
窗外飘着雪絮，纷纷扬扬。窗台上有一樽青瓷花瓶，瓶口插着一剪梅枝，疏影横斜，铁骨铮铮。我被这如画的窗景深深吸引住了，轻步走到窗前，端视起来。但见结在枝梢短梗上数朵花萼，喷红吐绿，其中一朵已悄然绽放，艳红的花萼上，伸展着洁白的花瓣，如聚雪凝霜；凑近一嗅，丝丝暗香直入丹田，沁人心脾……
“喝茶吧。”晓梅端着一杯绿茶站在我身边。
“谢谢！”我接过她手中冒着热气的茶杯。
“开了？”晓梅看我手捧茶杯，眼神还停在窗台上。我点了点头：开了，迎春的梅花开了。
“难得一场大雪，现在的梅花山肯定很美。”被晓梅的一句话惊醒了，我突然激动起来：“不如……现在就去梅花山！”这句话，竟是两人异口同声！
不一会，老师拎着两瓶酒和一袋汤包回来了，我们邀他一同去梅花山探梅，老师笑着摇头：“你们去吧，我气管不舒服，吹不得风。”老师再三叮咛，要我们天黑前回来，吃一顿师生团年饭。我们答应了，就像两只离巢的燕子，飞出老师的家门。
雪，越下越大……
挤上公车，来到城东中山门。下了车，找到与城墙平行的明陵路，我们沿路向北而行。大雪纷飞，人迹罕至，一路上，只有风声和我们零碎的脚步声。我疾步在前，晓梅几乎是小跑紧跟在后。我不时回头，问她要不要停下稍歇，她摇着头，示意我继续赶路。凛冽的寒风中，飘散着我们呼出的团团水气。到了石象路口，远远望见了座落在孙陵岗上的观梅轩。梅花山就在前方！我忙拉住晓梅的手，三步并两步，在积雪的孝陵神道上奔跑起来。
奔进梅花山，眼前繁花遍野、一片香海。树姿苍劲，傲然挺立于漫天飞雪中，万株红梅竞相开放，层层迭迭，云蒸霞蔚。心情激动，所望的景象是那么美、那么诗意。我和晓梅都瞪大眼睛，随后一阵忘情欢呼，那欢呼声在纷扬的飞雪中久久回荡……
躺在软如绵絮的雪坡上，仰望绽放在树枝上的朵朵红梅，飘落的雪片仿佛亦带着梅的馨芳。时间停顿了，我们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任雪瓣在脸上堆积，真想冰冷的空气永远凝住这一刻动魂的美。
多年以后，我仍记得梅花山的那场雪。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再回到多年前的那场雪，去看那雪中的红梅。陈老师说，那次以后，多年来，南京再没下过那么大的雪……




（二）

“多年了，你都不给我写一封信。”在陈老师家吃过晚饭，送晓梅回家的路上，晓梅打破了一路静谧。
“在外地打工，没有固定住址，不好寄信。”我耸耸肩笑着说。
“那你不是一样跟陈老师有书信来往吗？”她的大眼睛里好象有一股委屈。
我语塞了，只好支吾其辞，辩说自己懒散、紧张……我低着头盯着脚，声音越来越小，严如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晓梅见我一脸窘态，忍不住掩嘴偷笑。
自从升上高一，就跟晓梅同桌了，一直到高中毕业。初中时，我是班里头号“麻烦制造者”、顽劣的“活跃分子”，学习成绩一向是全班倒数三甲之内，是让老师头昏脑胀的眼中钉、肉中刺。留级两年，靠“特殊关系”才挤上了高中。说也奇怪，自上了高中跟晓梅同桌后，整个人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修心养性、定心定神，不再撒野捣蛋，而且自动自觉、认认真真投入学习。这样一百八十度的改变，不但令老师惊讶，连父母也感到意外。谁也说不出原因，我自己也不明白，隐约知道是有一种无形的动力和鞭策时刻在自己身边。也许是一股好胜心理吧，总之，我不能让同桌的女生看扁。
相形之下，明显地晓梅在很多方面都比我出色优胜，竞争的心态迫使我以她为榜样，渐渐地，我的学习成绩有了起色，连一贯潦得龙飞蛇舞的字也开始端庄象样起来。而我不知道的是，原来晓梅也在以我为“假想敌”，惺惺相惜，跟她渐渐有了一种识英雄重英雄的感觉。
我开始放下高傲，向她请教功课上的难题，态度虚心诚恳，她也乐于帮助，有时还主动在放学时给我补习。而每天早上上课前，她也会跟着我到学校操场上跑步，四百米一圈的跑道上，她竟能咬着牙一口气跑上十个圈，我每次回头问她要不要停下来歇息，她总是笑着摇头，示意我继续跑下去……那学期，她唯一不及格的体育科不但达标及格，而且名列优异。她的性格，就如她那梅花的名字一样，这一点，是我慢慢才体会出来的。那段高中校园的青葱时光，如小鸟在蔚蓝晴空飞翔一样写意。友情，正是这样不经意的月积日累。高中毕业典礼上，同学们互赠纪念品，我送给晓梅一杆刻上一剪寒梅的钢笔。而晓梅送给我的是一本国画梅花为封面的日记本，她还在扉页上写着：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三）

离开学校后，我并没有如老师所期望那样考上大学，而是到外面闯荡去了。陈老师在给我的信中常提到晓梅的情况，晓梅考上了南京师范大学，这是意料中的事。而让人意外的是，她大学毕业后并没有成为教师。
“大学毕业都大半年了，你还没找到工作？”我试探地问。
“我在外语系进修，下个月就到加拿大修读工商管理。”她低着头，语调很低。
我知道晓梅是个孤儿，从小跟外婆相依为命。我曾问她名字的来由，她说是父母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