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歌

让斑鸠飞
我喜欢这样的下午。两只斑鸠站在电线上，天上有很薄的云。我知道这样的下午不能轻易就有，把茶囤在桌子上，一时不好确定它。看着外头日常的场景，一棵法桐，一棵我们南方俗称的柳树，和一些高高矮矮的屋，它们无缘无故就有点儿严肃起来，我想，这应该是喜爱的下午，已然降临。
这样的下午，当然需要些云。需要一个高一些的天空。需要天空下的水。甚至需要水去流淌。有了这样的下午，我可以快乐到激动的地步。快乐到生许多奇怪的想法。万物围绕，鸟鸣清脆，三根电线那样停匀，斑鸠停在上头，尤其有两只。这个下午，一切如此，满含意味。
这样的下午，我很容易就想起莫奈。想起那些彩色的草垛和神秘的睡莲，想起他但凡画下的一切。多么神秘，那些日常的东西，一堆干草觉得轻快。莫奈在大地上，大地在莫奈的画板上，一切广阔无垠，一堆干草，寻得自在跟喜悦。二十七年，二十七方深水域，莫奈来到睡莲的家乡。睡莲的家乡，动荡的颜料，永恒的香味，时光飘零，迅即飘零。
总是在这样的下午，我开始慢慢理解一个画家，或一个圣人，或凡专注的人们的快乐。一个画家，拿了笔，把一只陶罐安置到画板上，那只陶罐反复的使用，落下莫可言喻的斑痕。或是一只苹果，坐在瓷盘里，是醒着的样子。一个圣人，他起身饮一杯水。
整个世界，都是醒着的样子。树，着漂亮的裙，裁成各式，因欢愉而舞。一枝笔，哪怕是一枝签字笔吧，它乖乖地躺着。哦，这种味道，惟圣人为能体会，万物静观，皆有春意。这样下午，是这样的味道了，我来看我屋里，没得哪样不是造物的深意。没得哪样不是画中之物。没得哪样不是圣人之心。包括地上那几双拖鞋。其中一双，是红的颜色，其中一双，是别的颜色，它们好安静，像不动声色的狗。
因了我的消磨，这个下午变得精致起来。下午发出辉光，成为一件手工。画了的苹果，和石头，画了的物，安放着。薄薄的云散开，太阳在天上，是一盆安稳的水，倾盆之下，是无尽的光。这个下午是一件半旧的衣衫，我亲眼见它慢慢浸入水中。差不多是这样子，阳光浸泡山川，浸泡人物，让一个下午生芽。
而我，在下午就便忆起往事，我的往事，是水里的一枝，是水里树枝的轻栗。顺便，我也忆历了底苦难，忆历了底一切底苦难。如一个种田的人，翻起他的田亩。我的苦难，那一垄垄紫色的泥巴，下午好旷野，下午围成田，我的苦难，看起来分明一种美感，摊开在梵高的画中。
神秘而神圣，这样的下午。神秘而神圣，拿着这样的下午。等我来找一颗钉子吧，且把你钉在墙上。
把下午钉在墙上。让斑鸠飞。
秋天放在柜子里
我们终究会老呢。眼看白露要过完，天倒热得像六月间，用手背揩了汗，看看我们家的柜子，我就想。这秋天根本就是柜子里的衣裳，早就这样叠得整齐了底。虽眼下是热，但我过去打开柜子，就是凉秋。
成了中年人，自然晓得了，秋天其实早就准备妥了。甚至包括一切，早就准备妥了。秋天在柜子里，我们终究会老去。老去，也放在柜子里，在最里头，是青灰色气的那件，料子是棉布的那件。都准备妥了，只是没有拿出来。
八月十四，就是今天，我想的事情真的就来了。先是中央台说要有冷空气来，这样八月十四就是一扇门，我家柜子的门，晚上十点多钟，柜门拉开了，先是一阵风吹来，接着的事大家都能想到，树上落满了雨，都能看见八月十五了，这时候，我们身处的世界，落满了雨。
这让我想到我年轻的时候。我年轻的时候不像现在这样注意一个节气，这样早早地就候着，像是候着一个人，一趟车子。那时真不知道，一个季节，尤其是秋天，会这个样子。一个季节，凉热晦明，升降沉浮，来去往还，是这样子好品味的。
现在都快十二点了，按十二时辰，已是子时，我们已是来到八月十五了，我坐在电脑前，俨然是坐在船头，八月十五，在船下涌动。一般来说，八月十五往往像一块冰那样透明的，但今年恰恰不是。今年的八月十五，是我坐在电脑跟前，当然这是我年轻时没有想到的。我年轻时根本没有想到，雨会在今夜，一阵挨着一阵。
天下的水平平的
今年秋天毕竟不同。往年，是在午睡里，沙沙声一片起来，在半睡半醒间就想，下雨了呢。结果爬起来一看，太阳光像一件新手饰，搁在窗户外头，原以为的雨声，是大阵的风在过一棵树。我呆呆看着，风，摇动木叶，心里想，秋天来了啊，于是秋天就来了。而现在看看十月尾上，不见秋风拿它薄薄的金刀片儿来简它碧树，毛衫已然上身，早就是初冬时节了。今天到上头菜场买醪糟回来，杨树叶子已黄得十分好，在高处的把天衬得净，在地上的，大匹大匹卧着，看着像那些子画油画的人画就，看得我心直跳，还有的正落，绝色翻飞，像寓言飘过我们身旁。我实在不晓得这个样子错过一个秋天，是好还是不好，初冬的阳光沉默得很，远处的鹊巢在桐树上越来越大。还在立秋的时候，我照旧高兴起来，我想我等待的好节候就来了，月色清明，气候平易，桂子厚赠天地人予香，我可以在河边，待水慢慢涨起来，天下的水平平的，一个波纹都不起，北方的燕子落在外边的电线上，如珠串，我呢，安享秋之静美，心里喜悦，随兴写一些关于沉静清平的文字，结果，今年的秋天如在彼岸，我没有等到它，虽然过后寻到些蛛丝马迹，比如一个好月亮，片片彩落木，三几滴清露，或者虫在夜的艳歌，但总的说来，今年秋天，早与我攘臂而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