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道路与庄子的哲学

当我们的父辈深信他们已经建立了世界上最好的社会制度，通过他们的不懈努力后，等待我们的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世界，我们只需快快乐乐地生活在里面时，我们对世界的最初印象是美好、单纯、唯我独尊。我们是呼风唤雨的焦点人物。
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里，善与恶的斗争不复存在。剥削与被剥削这种罪恶的反人性制度已经作为历史的垃圾，被彻底扫除。我们的社会只有善与最善的冲突。男女之间最痛苦的时刻是他想她不爱他了，而她以为他又有了心上人。两个人之间因为猜忌有了种种摩擦。最后，误会解除，真相大白，他与她重归于好。
在文化上，有民间故事和童话里的王子公主的模式化故事，寄托了民众对美好生活的期待，以及他们对自己儿女的美好祝福。
在这样的世界印象和文化影响下，我们所有人都成了天真无邪的儿童。当这个儿童走出他那个小世界，走到外面来，发现原来世界比他想象的，以及被教导的要复杂得多。他得到各种教训，逐渐变聪明了。几年以后，他知道该如何处世了。
世道变了，不再是那个儿童的世界了。这里有儿童智力所不能想到的种种现象。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得接受。你要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就必须遵循它的法则。
“你没法改变世界，但是你可以改变你自己。”这是很多关于为人处世的书都写到并强调的一句话。
于是，关于这方面的书籍百花齐放。既然童话中的世界不复存在，那么，为了适应新的世界，必须想出一条绝妙的法子。每个人都想比另一个人聪明。谁也不肯比谁不那么聪明一点。因为聪明人总是愚弄不那么聪明的人。去书店看看吧，关于为人处世的书何其之多！关于为人处世的法则、清规戒律，何其之多！为了比别人聪明，为了不被人欺骗，所要进行的修养又何其之多！
——我要承认我在很多方面都是偏激而偏见有余，因为我从童年时代起，所受的教育与我的遭遇就相悖，于是我愤世嫉俗，不相信任何教条。我对童话故事免疫。实际上，我的童年时代根本就是与童话无缘，我与贫穷，与因为贫穷带来的屈辱、歧视，如孪生兄弟般亲近。我认为，正是这样，正是与主流教育法子相背离，才造就了今天愤世嫉俗而饱含偏见的我。也正是这样，才使得我注定要作为一个清醒者，来面对我周围的世界。如果没有偏见，没有愤世嫉俗，我们都沉醉在童话的温柔乡里，就会一齐昏昏沉睡过去，再也不能醒过来。
如果说批判现实主义不一定是天生的，那么至少也是后天环境影响的。当我是一个一无所知的儿童时，我向往一个有绝对善与恶的世界。然而，我总是受挫。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一次次受到伤害。于是，我苦闷，彷徨，无奈，向边缘地带逃走。
从出生到成年，是一个逐渐认识自我和外在世界的过程。到了成年期，必须放下唯我独尊的架子，学会与他人分工协作、尊敬他人、关心他人，成为一个社会中的人。在这个过程中，由于种种不理想的事件发生，导致这个“自我”在各种声响里迷失了方向。对于这样一个迷途者来说，必定要经过一个痛苦的选择和放弃的过程，同时，为了让内心的混乱不影响到他人，这个“自我”选择了沉默，选择逃离大众，在茫无头绪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哪一条路。
我正是通过这样一个过程走过来的。就算是回到一年前，我也还是无力把握这种状态。我即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也无法准确捕捉并且描述这种茫然的状态。当我终于看到了学者谢少波的《资本主义全球化与文化批判》一文时，读到了这样的句子：
“一切文化批判首先都是对当下某种霸权秩序或体系的抵抗。用康德的话来说，是从当下的主流思潮中退出，从当下流行的思想和文化的霸权话语中摆脱出来，不再听命于别人或外在的权威，而是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和判断……”
这句话似乎就是专门为我而写的。我之所以成为这样，完全是后天环境的影响。当然，先天的原因，性格上偏爱公平、公正，自己是弱者，同时也关注弱势群体的利益的天生倾向，如此种种，也起一定作用。
然而，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作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我为了生存，必须屈从，可以说，如果不是因为不断写作，我早就忧郁而死——似乎是抄袭大江健三郎的话了。我根本就不具备那种可以不顾一切藐视任何权威的条件，必须学会在不公平和不公正中谋求自己。文学对我的作用也是如此。
因为，我的文学常常阴郁，不具备乐观的特点。而更加沉重的精神压力，从来没有因为写下一篇小说而彻底减轻。我们所有人情愿在一种轻浮的形式下，安然地度过一生，但是，如果误入了愤世嫉俗这个领域，那么该付出的心灵代价，一个也逃不掉。
将世界当作一个需要认真面对的大问题，这是谁也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一切以“我”为中心画圆，那些“我”不喜欢、与“我”无直接关系的东西，与“我”何干？“我”沉醉在“我”小世界里，外面的大世界算什么？对“我”来说，哲学算什么东西，文学算什么东西，思想有算什么东西？对这个小小的“我”来说，可以藐视一切。干脆用上那句话“我是流氓我怕谁？”。或者用“被孙子打了”的阿Q精神。
我所面对的与上面所讲的这个小“我”所面对的有所不同，我面对的是一个大大的世界，一个穿透于历史中的“人”要面对的所有世纪。说是择心自食也好，自我反思不断深入也好，总之是：从不稳定走向不稳定，一直走个不停。
通过写作，我惊奇地发现，世界之所以沉重不堪，源于“自我”的存在。一个不断反思的“自我”，必定认识到自己的存在是一件无法忍受的事情：正是这个毫不疲倦、毫不知足的自我增加了世界的重量，“他”要存在，于是他增加了世界的复杂性。
世界的复杂性在于：各种各样的性格迥异的人——包括自私自利者、卑鄙者、舍生取义的英雄、无私帮助他人的人等等，每个人身上永恒的善与恶的斗争，因为无知而犯下的罪恶，受人蛊惑而给其他人带来伤害，如此种种。
而一个封闭的“自我”，这个小“我”，却无心理会这些，小“我”从来不会反思，总以为“我”是对的。世界已经很好了，很完美了，每个人都很好。如果遭遇不公正，看到丑恶现象，便会叹息一声，“你无法改变环境，为了生存，要适应环境”。于是在这种心态的引导下，同流合污。
当我朝着与大多数人走的那条相反的路上走去的时候，我心里没底。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