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守望

清晨六点来钟，小城刚从睡梦里醒来，老旧的楼道口传来了川剧的高腔。不用问，肯定是楼下的唐阿姨又在唱她的陈妙常了。我背着书包，想悄悄地从她的身边溜过去上学，可楼道口就那么窄的空间，她一夫当关，我只有乖乖地站在她背后观看她的唱念坐打了。
“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她边唱边挥舞着手中刷了半截的牙刷，嘴边还满是白沫子。
“妙常连日冗冗俗事，未得整此冰弦。今夜月明风静，水殿凉生。不免弹《潇湘水云》一曲，少寄幽情，有何不可。”听到这，知道她要开始“念”功，不会再挥舞“水袖”了，我悄悄地从她的胳膊下溜了过去。
“嘿，……”没等她的“博爱县……”三个字出口，我撒丫子便跑，身后传来了她没完没了的“川骂博爱县”。
唐阿姨是四川人，文革期间被打成“右派”后，造反派逼着做工程师丈夫跟她离婚。她孤凄一人带着离家别子的伤痛下放到我们这小县城。
在那个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年月里，良知良善成了微尘，被人们所淡漠。唐阿姨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并没受到“平等博爱”的待遇。每逢有风吹草动，她这个外乡人首当其冲就得挨批受斗被拖上街游行。
在一次次的折磨中，唐阿姨的精神出了问题。还好她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及时出现了，他就是唐阿姨现在的爱人周叔叔。
周叔叔与唐阿姨及其前夫是大学同学。他很喜欢她，因不善于表达，爱一直没有说出口。等她“妾已有夫”后，他仍是一片深情的守望着。她蒙难后，他放弃了大城市不错的工作，追随她来到我们这个小县城。看着曾经的佳人形容憔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周叔叔毅然将两个人的铺盖放在一起，承担起照顾唐阿姨的担子。
唐阿姨的精神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文静秀雅，家里收拾的一尘不染。她弄来许多坛子，泡上不同的泡菜，制做好后，楼上楼下挨门挨户的送。坏的时候，就出现了开始的那一幕，从清晨刷牙起，站在楼道口唱川剧，唱得最多的是《玉簪记。琴挑》一折。唱一会后就开始冲着楼外大骂“嘿，博爱县……”，她把对前夫与儿子的思念都溶在了那折《琴挑》里，把遭受的迫害则发泄到“川骂博爱县”里。她充满鲜明地方色彩的“川骂博爱县”却是那般地生动活泼与幽默风趣。畅快淋漓地痛骂过后，她返身回屋，拿出几根粉笔，在老旧的青砖上奋笔疾书，字体龙飞凤舞，苍劲有力，并不似一般女子的娟秀。
每每总是唐阿姨在前面写，周叔叔跟随其后默默地擦。楼房老旧的青砖上到处都是唐阿姨书写过后的痕迹。
唐阿姨的病并没有随着文革的结束而好转，仍时好时坏。她和周叔叔在小城扎下了根。一天，她已成家另娶的前夫带着十几岁的儿子来小城探望她。送走儿子和前夫后，唐阿姨把自己关在家里唱了一天一夜的《玉簪记。秋江追舟》。
“冷清清，潘郎今何在？离情别绪系心怀。……恨观主将一对凤凰两分开，郎去也，何日再来，怕只怕相思病儿离不开……”
唐阿姨在心里还深爱着她的前夫和儿子！但生活这把大剪刀就是这样无情，它总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对一个人的命运进行剪裁，不会因一个人的痴情而改变什么。往事并没有像烟一样飘散，而是铸成铅块沉重地压在唐阿姨的心上。
周叔叔无语地伴着声嘶力竭泪流满面的唐阿姨，泪也悄悄浮上了眼眶。他转身去厨房，取来锅碗瓢盆，用筷子击打着为唐阿姨伴奏。
周叔叔与唐阿姨和她的前夫的感情就像用一条看不见的链子拴成了环形。在周叔叔心中，唐阿姨还是那个温柔简约仪态万千的佳人，他甘愿退到她的爱情后面，默默地舔舐着自己不见刀痕的伤口，不见血迹的痛楚。
停下唱腔，沉默下来的唐阿姨完全疯了，变得谁也不认识。周叔叔稍有疏忽，她就会跑出去，流落街头。周叔叔则跑遍大街小巷找她回来，给她洗澡换衣，梳理长发，将她重新打扮齐整。他们之间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地上演着这样的事情。
后来，我们家迁进新居，搬出了老楼，周叔叔和唐阿姨随之也淡出了我们的视线。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去年初冬的一个午后，我有事上大街路过一所公厕时，在厕所前面的墙角处，两个奇异的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个是衣着整洁，虽苍老但气度颇雅的老头；另一个则是衣衫褴褛，头发如蒿草般蓬乱且戴了满头塑料花的疯老妇人。老头子拥着老妇人，伸手轻轻的摘去她头上乱七八糟的垃圾和花。
老头的面容好熟悉。我仔细审视回想着，他是周叔叔！那个疯妇人就一定是唐阿姨了。
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他们相依偎的身上。周叔叔一边用手给唐阿姨梳理着乱发，一边用手将她衣服上散开的纽扣系住。
“秀玉，这几天你都跑哪去了？可知道我有多担心？”周叔叔柔声说着。
秀玉？原来唐阿姨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名字。
唐阿姨“嘿嘿”地傻笑着，跟着也喊“秀玉，秀玉，嘿嘿……”
周叔叔掏出手绢轻轻地拭着唐阿姨的脏脸，柔和的眼神里泛起了泪花。他轻声唱起了《玉簪记。秋江追舟》里潘必正的唱段。
“漫天风舞叶声乾，远浦疎林日影寒。你看南来北往流弗尽个相思泪，只为别时容易见时难。……”字正腔圆，满含情深。
我忘记有急事要办，愣愣地站在那儿。我看到了唐阿姨混浊的眼神在慢慢地清明，眼里缓缓的淌出了两行清泪，在她擦拭不净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她接着他的唱了下去：
“……哭得我两岸枫林做了相思泪斑，打叠凄凉今夜眠。喜见我的多情面，花谢重开月再圆……”
我脸上凉凉的，不知何时泪亦潸然而下。我听到了人世间最美妙的天籁之音，它来自两个白发老人的对人生对爱情的吟诵，唱出了人间最深情的爱之歌声！一个衣衫褴褛脏乱，一个齐整洁净，但他们相拥在一起却是那样的和谐，整个冬天因有了他们而温暖无比。
这段爱情因为多了一份持久的守候而更加美丽。因为爱一个人，并非一定是同生共死，重要的是即使希望再渺茫也不轻易放弃。一个混沌的灵魂因听到另一个灵魂不懈地深情召唤而破茧而出，让那份爱幻化成了人世间最美最美的蝶飞蝶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