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耀的故事

那一年的9月1日，即将成为初一新生的我屁颠屁颠地跟在挑着行李的父亲背后走向我的新学校。在门口我看见了阿耀。
那时候的情景我还记得，阿耀正懒洋洋地坐靠在椅子上，表情轻松而愉快，光着上身，肋骨如巨大的水蛭，吸附在他瘦弱的胸部。他的脸长而方，嘴巴阔而突出，状如猿猴，头发坚硬而蓬乱，如洗碗用的铁丝。我是在最后才看见他的一条胳膊，如婴儿的手臂，吊在他的肩膀上，软绵绵地垂在空中。相对的，他的另一条胳膊强壮而有力，充满喷薄欲出的力量和弹性。这让我非常惊恐，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这样的胳膊。父亲已经和阿耀交谈了起来，在接过一支烟后，他对我们的态度热情了起来，他帮我们分析新班级里的班主任，哪个很尽责，哪个没责任心，哪个很会教书，哪个教得很差曾经被学生驱赶。他的声音尖利如金属摩擦，满口黄牙在嘴唇的张合之间真相大白，激动起来时从嘴巴里射出晶莹的液体在空中划出一条条优美的弧线，然后很优雅的坠落地面。最后，父亲很隆重地把我交待给阿耀，毕竟在这所离家遥远的学校里，幼小的我如此的孤单，将我托付与他也是病急乱投医的无奈之举。阿耀很爽快地答应了，而且在往后的日子里，他并没有这个当作随口答应的承诺。
很快我便进入到新鲜而愉快的新生活当中去了。几天后我见到高年级的同乡，在读小学时我就认识他了，无意中我们谈到了阿耀。这时学长嘴边满是不屑，他说阿耀很无赖，经常拍女生的屁股，因为他是校长的亲戚，才没有被赶走。后来我亲眼看见阿耀拍了女生的屁股，那个女生刚要把自行车牵进车棚，阿耀便嘻嘻地和她开玩笑，但女生骂了她，阿耀便生气了，追上去狠狠拍了一下，在女生尖叫中跑开了。后来有一段时间，学校很乱，外面的流氓经常窜进校园，为非作歹，学校决定把好门，无关人员一率不准进校。这个任务理所当然落到了阿耀身上了，他天天守着小门，检查校徽，做好出入登记。有一次，校门口来了几个长发青年，阿耀当然不让他们进来，于是他们吵了起来，那几个人要打阿耀，阿耀机警地躲了进来，隔着铁门和他们对骂。他们说阿耀你敢出来吗，阿耀则说你们敢进来吗。但最终他们也没敢进来，而阿耀也不敢出去，只是摩拳擦掌，气势汹汹，用语言打了一场凶狠的架。几次校门的进进出出，阿耀都要和我招呼，他还记得我，吩咐我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帮忙，但那时我对他毫无好感，而且我又没有半夜溜出去玩，不需要翻围墙而被他发觉，所以我对他冷冷的。
后来我又听到更多有关于阿耀的事情，他娶了一个外地的婆娘，生了一个儿子。他的老婆我见过，高大而强壮，皮肤白皙，脸蛋总是红扑扑的。她经常坐在门房里奶孩子，当着学生的面，掏出肥硕的奶子，旁若无人。他的儿子很像他妈妈，只是头发象阿耀，总是脏兮兮的。他们说阿耀经常和他老婆打架，但阿耀又瘦又矮，总体上只有他老婆的一半，每次都让他老婆拎小鸡一样地拎起，而且每次打完架后，阿耀脸上总要留下多道伤痕，弄得阿耀很恼火又无可奈何。有一天傍晚，我吃完饭，在校园里散步，突然看见很多人涌向校门，脸上的表情很兴奋。我也跟了上去，原来阿耀和他老婆打架了。好不容易挤进去，看见两人打的火热，孩子坐在地上大声哭，鼻涕眼泪涂得满脸都是。阿耀老婆披散着头发，脸上有一个清晰的掌印，挥舞着巨大的手掌向阿耀攻去，嘴里吐着我们不知道的语言，大概是她老家的方言。阿耀则边战边退，嘴里大声喝斥着，努力呈现丈夫的尊严。那个掌印肯定是阿耀趁他老婆不注意时拍上去的，不然，他肯定没机会的。没多久，校长来了才把他们劝住，把我们赶走。我们很扫兴地散开，很远还听见校长的怒骂声。
阿耀的车技很好，校园门口有一条宽宽的水泥斜坡，经常看见阿耀用他那只完好的又强壮的手臂抓住自行车，从坡上飞快往下冲，不但不刹车，两条腿还飞快蹬踏，没系上扣子的衬衫往后飞扬，露出排骨一样的胸部，而那条已经废掉的胳膊，则安静地垂挂胸前。有时候，他还会发出尖利的嗬嗬声，也许是在表达自由飞翔的快感，也许是炫耀，但我总觉得他一定在炫耀。阿耀还有一个很厉害的本事，那就是唱戏，他喜欢在心情高兴的时候，用他尖利的嗓音唱起我们这边的地方戏，声音居然悠远而颇有韵味，当然，具体的唱词我们并没有听懂。
那一天晚上，要期末考了，我们自修很晚。突然安静的校园响起了阿耀的唱戏声，声音凄楚而沙哑，我们扔下书本又跑了出去。路灯下的阿耀神情再也没有往日的快乐，头发更加零乱，看起来非常苍老和疲惫。手里拿着半瓶白酒，满身酒味，醉态毕露。有人说，阿耀的老婆带着儿子跑了，所以阿耀非常伤心。我忽然觉得阿耀很可怜。在学校领导的劝说下，阿耀被扶进房间。但整个晚上，阿耀的唱戏声一直在我耳边回荡。
几天后，我又看见阿耀，那种快乐的表情又出现在他的脸上。他依然表演着他的车技，依然会偷拍女生的屁股然后乐呵呵地跑开。再后来，我看见阿耀的自行车后面坐上了女人，打扮的浓墨重彩却又绝不相同的女人。大家说这就是“公关”。直到一天夜里，校门口停了警车，警灯还一闪一闪的。
从此，我再也没看见阿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