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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我是熟悉你的,天目山余脉皱褶里的那座老屋。我熟悉你的一砖一瓦,熟悉你门扉、窗扇的呻吟和叹息,我甚至蒙上双眼,都能摸清你身上的每一条纹路,和你体内的每一件脏腑。我只要稍作宁静,就能听到来自一九六五年的你
我是熟悉你的,天目山余脉皱褶里的那座老屋。我熟悉你的一砖一瓦,熟悉你门扉、窗扇的呻吟和叹息,我甚至蒙上双眼,都能摸清你身上的每一条纹路,和你体内的每一件脏腑。我只要稍作宁静,就能听到来自一九六五年的你和山风的对话,和雨雪的轻絮。每天的每天,南山的那几棵老樟托出太阳,西山的那丛蒿草又搂走夕阳,老屋和我都亲身经历。
可是儿子不知,画家不明。
李默问过多次了:“爸你为什么常请人给奶奶画房子?”我说:“你奶奶想她的老房子。”“奶奶的老房子比我家的还好吗?”我说:“没我家的好。”“哪奶奶为什么还常念着要回去?”我说:“你还不懂。”李默说:“我怎么不懂?那房子早塌了,奶奶回去要睡在露天的。”“只因为塌了,你奶奶才吵着要回去。”“奶奶犯浑了。”儿子嘀咕。
是的,这阵子我娘的确好浑。
两年前刚把她接到城里住的时候,还挺新鲜的,要她久住,却躁了。不是头磕在玻璃门上了,就是被空调吹感冒了。曾几次半夜突然起了床要出门去。我说:“才三点呢!娘。”她说:“四儿你的钟不准,三点怎么会天亮了?”我说:“那是路灯光呀!”她才梦醒:“这城里,白天不是白天,夜不是夜,月亮不是月亮。”有一阵子娘很有分寸地闹了点情绪。她说:“四儿呀,我头晕。你家太高了,我老是觉得自己住在鸟巢里。”我说:“那你就不要往窗外看。”“四儿呀,我脚肿了。”我要背她去医院。她说:“医生看不好的。”我说:“好医生多着哪!”她说:“不关医生的事,实在是这房子太高了,我是贱骨头,脚不接地气的原因。”“那你到下面公园去多走走。”我劝娘。“那里都是生人,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我说的话他们听不懂,傻瓜一个。给你们丢人,还是不去的好。”
两年住下来娘很少出门,多半在家帮着媳妇抹抹桌子择择菜。偶尔逮着孙子做完作业的空隙,跟他说些阵年百古的旧事,更多的时候是守着电视机瞌睡。她还是过不惯城里的生活,而且有些老昏颠倒了。时常梦见她的老屋:“四儿呀,昨夜新屋上梁,你爹爬得好高好高往下抛馒头。”“四儿呀,昨夜刮台风把我家屋子刮塌了,你爸压在里面,身上都是血,哗哗流。”妻儿听了心发寒。爹不在好几年了,她这样不适时宜,颠三倒四,真让人担忧。“四儿呀,我的锄头在哪里?我要种菜去。”李默告诉她家里没锄头,她才回过神来:“噢,这是在城里呀!”
二哥带着侄儿来看她,侄儿到床前叫奶奶,她说:“李默回来啦。”我说:“是李涯,老二的儿子,李默还在上学呢。”她说:“我也纳闷,刚去上学的,那么快就放学了?”二哥问她身体好不好。她说:“头晕。骨头也不行了,夜里经常听到骨头咔咔咔的断裂声,你个老不死的也不管我。”二哥惊得嘴也闭不上,我稍稍拉着他走出娘的房间:“娘把你当爹认了,谁让你最像爹的?”二哥带着一丝哭泣的声调说;“我们娘熟了!”
我和二哥商量怎么办,二哥说接娘到他那里住阵子或许会好起来。我说娘的心思是在故乡的老屋上。二哥摇着头:我们兄弟姐妹都住在不同的城市,况且老屋又塌了好几年了。把老屋重建一下是没问题的,可是她一个八十三的老人独居在那山里,谁放得下心?谁又能够去服侍她?
兄弟俩商议几天也没个上策,二哥回去的那天,娘突然对走到门口的二哥大喊:“老不死的,屋子塌了你管不管?”二哥哆嗦了一下,肩上的包带滑落下来。我说:“管管,一定管!”
画家是本地最有名的画家,我备好了润笔的钱求上门去。他听了我的来意后笑着说:孝子孝子!我心里却不是滋味:让老母过着鸟类一样的生活,还谈得上孝吗?
画,画得真好。我拿回家卷给娘看,可是娘一点表情也没有。我卷起画回画家那里,画家拍了下脑袋说,我画的是明清建筑,你娘对不上号,再画。第二幅画取回家,娘还是一付莫名其妙的样子。画家叹道,那只能去你老家了,去看看你娘心目中的老屋。
我陪画家去了趟老家,带回来的这幅画和照片一样。近处是错落有致的层层秋草、灌木丛,间有三两坨奇石,中间是一条高高矮矮的树林带,树林大多秃了叶,墨色从近处开始由浓渐淡,跟树林一起消淡到宣纸的边缘,树林的左边画着一个小小的村落,村落的右边突兀着一间老屋,有一小部分隐藏在林间。宣纸的上部约有四分之一,画家留了白,只有树林的边际施了几抹淡淡的黄色,那该是残阳的意象。留白处有三五点黑,是投林归巢的寒鸟。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窜过树林伸向那间老屋,路上有一老翁拄着杖,正在归去。整幅画透着一股淡雅、清丽,还有那么一点点暮愁的味道。
这种味道娘是表达不出来的。我把画挂在她房里,她只是一味地夸着:“齐整!齐整!”李默问齐整是什么意思,我说是漂亮的意思,你奶奶说的是古语。李默搂着他奶奶:“奶奶可以去当教授。”我娘高兴,脸上绽出了一朵朵菊花。从此娘不再陪着电视机瞌睡,常常呆在画前痴痴出神,仿佛画里有着无数美妙的人生。
忽然有一天,娘不见了。寻了大半个城也无踪,绝望之下给兄弟姐妹去电话,二哥说会不会去了老家,我惊出一身冷汗:有百余里路呀?!
车开得飞快,心思也很遥远。
爹是个讷言笨舌的山民,年轻时扎壮得像头牯牛,一餐三海碗饭还只是吃个半饱,放开了吃,不知一锅够不够?挑上两百斤一口气能走十里山路。一个阳光很好的初春,爹挑山货去镇上卖,不知何时身后跟着一个女子,在痴痴地看他的背脊。爹赤膊挑担,衣服搭在扁担上。他的背脊上宽下窄,肌腱发达,古铜色的皮肤鼓一样紧绷,上面密密麻麻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欲垂末垂。背上的那些肌腱随着步履起起伏伏。女子跟了三道巷两条街后,就决定今生要嫁于我爹了。
可是女子的爹,也就是我的外公,小镇上的一个清末乡绅,说我娘昏了头。娘的确昏得厉害,出走、跳河、上吊,没完没了,把乡绅吓懵了。乡绅沮丧说,我的独养囡,我的心尖尖上的宝贝!你总不能嫁到茅草屋里去吧?他无论如何得有间相样的房子吧?听了这话,我娘鸟一样飞出家门,奔了十几里山路,站进我爹的小茅屋,欢笑着冲我爹说:嗨!你想娶媳妇吗?想娶就赶紧造座房子。要砖的,要瓦的,还要有楼板的。说完,她转身站出小茅屋,飞奔回了小镇。小山村里的老人看到这情景,不由叹道,这城里女子呀就是不一般